之秋漪-《千魅洲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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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从头到尾,左秋漪的眼皮都不曾抬起过,她静静地坐在那儿,似一潭死寂的湖水。
她一次次下手毫不留情,无论对方怎样哭诉哀求,都无法融化她眼底的寒冰,终于,后宫所有女人都怕她了,没有人敢再炫耀自己怀上了龙裔,甚至有宫人私下议论,左贵妃已经“走火入魔”了,自己不能生,便要拉上整个后宫陪葬……
这一切的一切,况云不是不知道,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直到再也忍不下去,在后宫又一桩“无故滑胎”案时,找到了正在园中浇花的左秋漪。
他明明是来“兴师问罪”的,却在见到她侧影的那一瞬,所有愤怒烟消云散,反而有些理亏地上前,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。
“那些事情……是不是你做的?”
他用了最可笑的问法,而没想到的是,左秋漪竟然直接认了,像当年的李美人一样,干脆得连一句敷衍都不屑给出。
“是。”
他沉默了,还没想好怎样应答时,左秋漪却忽然望向他,雪白的脸颊柔美光滑,年轻得根本不像个“老女人”,反而让他想起当年那个毅然进入西园陪伴他的少女。
她说:“你不是爱我吗?我不能生,你希望别的女人生吗?”
声音轻轻缈缈,却仿佛一个魔咒,一字一句重重砸在况云心间,叫他一下子呼吸不过来。
他在那一瞬间就知道,他败了,而且败得彻彻底底。
左秋漪一口咬在况云肩头,况云闷声一哼,却忍着并不动弹,左秋漪就这样咬着,直咬到鲜血漫出。
那鲜血混着眼泪,模糊在他们中间,况云死死地抱住左秋漪,说什么也不放弃。
当夜,外头下着倾盆大雨,冷风呼啸,一下又一下地拍着窗棂,无端地叫人心慌,像极了当年左秋漪跪在灵堂的那个午后。
从这一夜后,况云再不过问左秋漪“残害龙裔”的事情,甚至为此气走了太后数次,宫人们个个噤若寒蝉,再看向左秋漪的目光里,就多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。
此后那么多年,左秋漪仗着况云,在后宫依旧只手遮天。
一个肆意妄为,一个心知肚明,却始终纵容。
牵绊已然渗入骨髓,渗入血液,密不可分。
这一年,况云已经年近三十,膝下却仍无一儿半女。
就像是跌入了深不见底的魔障,即便万劫不复,也甘之如饴。
(九)
太后崩前,当着左秋漪的面,拉着况云的手悔不当初:“哀家只恨当年没能亲手杀了这个妖女,好孙儿,算皇奶奶求你了,留条血脉下来吧,莫再受这个妖女蛊惑了……”
“妖女”左秋漪淡淡笑着,在太后含恨而终、况云扑在她身上放声痛哭时,她仿佛忽然累了,走出殿门,仰头看向长空。
已是寒冬时节,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,让左秋漪想起十七岁时,她背着况云狂奔逃命的场景。
那时哪会想到,她会和这个孩子牵绊一生。
大殿里传来阵阵哭声,左秋漪置若罔闻,只怔怔地走进了外头的雪地中,不要任何人跟随。
她脱下自己的斗篷,又不顾身后侍女们的劝阻,一件件褪去衣裳,直到只着单衣立于雪地中。
雪花纷飞,大风扬起她的长发,那道背影微颤着,显得那样单薄而伶仃,甚至让身后的侍女们产生了一种“可怜”的错觉。
等到况云闻讯赶来时,左秋漪已经冻得脸色苍白,身子在风雪中摇摇欲坠。
她昏倒在况云怀中,意识已渐模糊:“你恨不恨我?”
况云摇头,脸上落满了泪,这些年她在折磨他,又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?
其实他早已隐隐猜到些什么,但他宁愿自己猜错了。
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表面的平静,他不怕折磨,他只怕她铁了心地离去。
他知道,这一次离去,只怕他就真的……再也留不住她了。
左秋漪笑着,眸中泪光点点,抚着况云的脸:“你真傻……”
“你知道吗?你其实是有孩子的,被其生母藏在冷宫抚养,现下应当已有三岁了……”
话一出,跟在况云身边的内侍总管立刻面如土色,“扑通”一声跪了下来,慌张请罪。
三年前他瞒天过海,帮一个妃嫔留下了龙裔,藏在冷宫之中,还以为逃过了左贵妃的毒手,可原来这个秘密早就被知道了!
真正震惊的是况云,他听了内侍讲的来龙去脉,再看向怀中昏过去的左秋漪时,瞬间明白了什么,眼眶一涩—
原来她到底,到底……还是不忍心他绝后的。
雪地里一场风寒,左秋漪昏睡了两天,此后身子再也没有好起来过。
况云差人四处奔走,终是寻到了世间奇株,天冥蕊,贴身揣在心口,有续命之效。
他太害怕,害怕得整夜整夜抱住左秋漪,左秋漪没有拒绝他的怀抱,也没有拒绝天冥蕊,但她的眼里再无一丝波澜。
她反而时常抚着赵清持送的那块玉佩,那块随身携带了几十年的玉佩,那块被她重新挖出的玉佩,陷入一种沉思。
况云只觉那块玉佩格外刺眼,想夺过来,却对着沉思的左秋漪,又无力地什么都说不出。
在梨花纷飞的一个午后,左秋漪叫人搬了张摇椅在树下,她躺在上面,像很多年前一样,和风微拂,闭目小憩。
只是那时,她如瀑的长发里还不见星星白。
她似乎心情不错,当况云来看她时,她还能与他聊上几句,只是在况云想拥抱她时,她轻轻开口:“你还不准备和我说吗?”
况云一怔,沉默地坐回去,伸手去端旁边的药碗,手却一抖,几滴汤药飞溅出来。
他若无其事地擦掉药渍,抬起头,眼圈隐隐泛红,不回答她的问题,反而道:“你会好起来的,你还会有自己的孩子,你信我……”
左秋漪定定地望着他,却忽然一笑,像是倦了,挥挥手,别过头。等到许久后况云才发现,她原来已经睡着了,脸上落下了几瓣梨花,安详静好,清俊如画。
只是这一睡,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。
(十)
“她叫左秋漪,是我的妻子,我给她服下了灵药天冥蕊,但她却陷入昏睡中,如何也不愿意醒过来……我知道,她……她是不愿再见到我了!”
天命馆里,况云神情哀伤,抚过怀中人的脸颊,眸含泪光:“可我留住了她那么多次,我不信……不信这一次,是真的留不住她……”
他千方百计寻来了世间奇株天冥蕊,又跋山涉水来到这天命馆,向北陆南疆最厉害的天命师求助,只为再一次留住左秋漪。
天命师对况云道,左秋漪有很深的执念,她把自己困在执念的世界里,不愿意出来。
这说明,现实世界有她极不想面对的东西。
解铃还须系铃人,能将左秋漪从执念中带出来的人,只有况云。
皇宫里,天命师点燃了溯世香,在云烟缭绕中,开始抚琴。
况云和左秋漪并排躺在一起,紧紧握住彼此的手,意识在袅袅琴音中渐渐模糊起来—
他将进入左秋漪困住自己的地方,将她带出来。
那是一片盛大的夕阳,绚丽而凄美,暖黄的光芒笼罩着整个西园,风中遥遥传来花香。
况云几乎瞬间愣住,往事扑面而来,他双手轻颤着,怎么也不会想到,左秋漪的心绪竟然回到了几十年前,他起兵夺位,她在西园等他的那一天。
他一步步走进西园,看见她坐在里面,紧张地望着前方,像在等待心爱的情郎凯旋。
况云就这样在暮色四合中,潸然泪下。
左秋漪似有所动,一转头,便看到了站在夕阳中的况云。
时光碎成无数个片段,流光飞舞,天地间只有他们遥遥相望。
多奇妙,当年二十五岁的左秋漪,坐在西园里,等待着十五岁的况云。
而如今,却是三十五岁的况云,来到旧地,遇见了二十五岁的左秋漪。
同样相差的十岁,却在这执念中颠倒过来,况云仿佛在这时,才真正明白左秋漪当年的心境。
他一步一步走近她,眼中泪光闪烁,背后是盛大的夕阳,他逆着光,轻轻开口:
“秋漪,我来接你了,你跟我走,好不好?”
云烟缭绕的房间,天命师眼尖地看见,榻上的两个人手指动了动,他眸光一亮:“他果然能将她带出来。”
顿了顿,他却又摇了摇头,眸含叹息:“可惜,这次带出来后,她可能就要真的离开他了……”
贴在心口的天冥蕊,已经逐渐枯萎,支撑不了多久了。
但那对她,对他们,也许都是种解脱吧。
天命师最后一次见到况云与左秋漪,仍是在梨花纷飞的树下。
他们十指交握,依偎着说话,左秋漪目光迷离,声音苍白:“我一直在逼你,在等你告诉我真相,但我等不动了,只能听我给你说了……”
从哪里说起呢?就从那年清明说起吧,她在墓园撞见一个人,一个恰巧也来祭拜赵清持的人。
那个人见到她就跑,当她叫住他后,才发现那是赵清持以前侍卫队里的兄弟,还曾玩笑地向他们讨过喜糖吃,但他却不敢面对她。
躲闪是因为心虚,心虚是因为良心有愧,良心有愧是因为—
当年赵清持不是被三皇子所害,而是死于彼时得知赵清持要连夜带走左秋漪,盛怒中下了追杀令的新帝况云手中。
而偷偷来祭拜的他,就是当年派去的那群蒙面杀手之一。
“我早该想到你已经知晓了,不然你不会……”
到这个时候,况云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,他呢喃着,泪水模糊了双眼。
左秋漪却淡淡一笑:“你还骗了我一件事,你总说我还会有自己的孩子……”
“可当年那碗红枣汤还是你亲自交给李美人的,里面下的东西会致使女子终生不孕,你难道还不清楚吗?”
这一次,况云是真的一震,他哆嗦着嘴皮子,与左秋漪对视了许久,终是悲怆一叹,闭上了双眸,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。
左秋漪却自顾自地说着,靠在况云胸口,汲取最后的温暖。
那时在墓园难以置信的她,回去后不动声色地查下去,却不仅查出了当年血案的真相,还阴错阳差地知道了另一个秘密—
致使她滑胎的那碗红枣汤,是况云亲手交给李美人的,她终生不孕的背后,是太后同况云达成的一个协议。
“李美人没告诉我是什么,但我也猜得出大概,而赵大哥的死因更是每天都压在我心里,这么多年了,我只想你亲口告诉我……”
左秋漪咳嗽着,揪紧况云的衣袖,漆黑的一双眸水雾蒙胧,依旧是那种温柔到不可抵触的力量。
况云看出她快不行了,终是彻底崩溃,失声恸哭:“我就知道,就知道这一次,我是再也留不住你了……”
他留了她那么多次,从在西园时的装病,到那年星夜下的截杀,再到太后逼他做的选择……
当年她怀上他的孩子,他欣喜若狂,却还不到四个月,太后就找到了他,残忍地逼他做出选择:是要孩子,还是要她?
太后说的那番话他永远不会忘记,她说,她绝不会允许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寡妇生下龙裔,除非孩子一生下来,那个饱含争议的母亲就消失不见!
无法言说其中的挣扎纠结,如果再来一次,况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答应太后,达成那份不可见人的协议。
他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跪在地上求太后,他说:“我要她,我什么都能不要,我就要她……”
于是,接下来的一切就照太后的安排,残忍地发展下去。
他用一碗红枣汤,换了她一命,即使心痛不已,他也不停地告诉自己,他日后一定会补偿她,一定会……
但他却不知道,他越是想牢牢拴住她,却越是将她推得越远,直到今日一切大白,亲耳听她说,他才知道—
原来他的爱,是她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。
幼时读诗,最不喜一句:最是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花辞树。
因为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留住她,但心底总是隐隐觉得,他留不住她,就像穿过指间的风,如何抓紧也强留不住,终归是要飞出手心,彻底离开他……
(十一)
左秋漪是死在况云怀中的,脸上带着笑,似是解脱。
临终前她凑在他耳边,呢喃着:“其实我这一生,唯一爱过的人,不是赵清持,而是你……”
我永远的少年。
那个即便做错许多事情的少年,也无法叫她狠下心真正去恨,只能彼此折磨,日复一日,不得解脱,但若要再来一次……
左秋漪笑了,眸光渐渐涣散,在恸哭失声的况云耳边,轻轻说了最后一句:
“我也……不后悔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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