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之小山-《百灵潭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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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的涟漪才进雪域为婢不久,柔弱温婉的面容下,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。
她其实是个探子,是个外族派去埋伏的探子,从一开始被安插在雪域中,就处心积虑地只为覆灭雪域的那一天。
她等三公主一走便现出身形,眸光深不见底地停在了青羽农面前。
她将他安置在一处山洞中,悉心照料,为他养好了眼伤。
青羽农睁开眼的那一天,只看到一团光晕中,涟漪温柔的笑脸。
他只道她冒着重重危险,一路护送他来到北伏天,对她感激不尽,情根深种。
他们相拥在一起,定下了终生,他问她叫什么名字,她抿嘴浅笑,并不回答,只从怀中掏出了一对耳坠。
“我来自雪域萧家,帝君日后可携此信物前来提亲。”
耳坠是三公主掉落在途中的,涟漪收了去,心生一计。
而后来事情的演变,也的确如她所料,天帝赐婚,她服侍着三公主远嫁北伏天,开始一段纠缠不清的局。
青羽农成功地相信是萧家仗势欺人,从中做了手脚,硬将三公主塞给了他。
于是她看着他们日日冷战,针锋相对,误会越滚越大,打成了死结,解也解不开。
三公主孤立无援,心思又实在,没那么多弯弯绕绕,怎会是涟漪的对手?
她一边将三公主逼至绝境,一边与本族私通密函,只等着雪域覆灭的一天。
终于,万事俱备,战争一触即发。
当三公主去求青羽农出兵相助时,涟漪也恰好地“怀孕”了。
青羽农根本不知道,所谓的孩子,所谓的流产,其实统统都是假的,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小小术法,却将三公主最后的希望,将雪域唯一的生机利落斩断,毫不留情。
但涟漪的败露也来得那么快。
当她听到青羽农抱着三公主的尸体去了百灵潭,找潭主春妖借昆仑镜一窥往昔时,她心跳如雷,明明应该是功成身退,及时抽身的时候,她脑中却尽是青羽农那张俊美的脸,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连夜赶赴了百灵潭。
高台之上,昆仑镜浮于半空,那身青裳抱着死去的三公主情难自已,悔恨莫及。
涟漪赶到时,一下捂住了嘴,身子委顿在地,泪水夺眶而出。
她从没见过青羽农那样绝望的神色,那双漆黑的眼眸望着她悲痛欲绝:
“涟漪,百年夫妻,你骗得我好惨!”
九)
三公主是死在青羽农怀中的。
这些年的心力交瘁,满族被灭的惨重打击,陈年旧事的荒谬揭开……种种不可承受之重,终是将她逼至了生命的尽头,她口吐鲜血,倒在青羽农怀中,长发散了一地,是凄美到哀凉的场景。
她在大风雪中伸出手,颤抖着抚上青羽农泣不成声的脸,她虚弱地笑着,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:“如果还有下辈子,我再也不要遇见你……”
百灵潭,风声飒飒。
三公主的鲜血滴上了昆仑镜,缓缓开启了前尘往事,那些青羽农曾经错失过的画面。
白驼背着他穿过风雪,跋山涉水,他们紧紧挨着彼此,她在他耳边不停念叨着:“别怕,我会送你回去的,我会送你回北伏天的……”
声音那样温柔,和她后来对他的冷冰冰截然不同。
他忽然想起,他曾嘲讽她无一丝女子温柔,她只是冷冷回敬:“只是你没看见而已。”
是啊,只是他不曾看见,她曾缩在空无一人的新房里,泪湿了枕巾,死死咬住唇,是用怎样一颗心爱着他。
赶来的涟漪惨白了脸,一下委顿在地,再也无从抵赖。
她哭着求青羽农的原谅,泪如雨下中,迟来了多年的真相终于大白,包括三公主遭受的那些算计陷害。
原来涟漪也早已不知不觉假戏真做,同三公主一样爱上了青羽农。
纠缠不清的一场局,绕进了别人,也绕进了自己,纷纷扰扰直到此刻才彻底了结。
青羽农怒吼着抬起手,欲自涟漪头顶毙下,浑身却止不住地颤抖,红了双眼,如何也下不去手。
无数情感汹涌漫上他的心头,这些年的花前月下,这些年的朝夕相伴,即使是一段不应存在的错位岁月,可他却早已付出了整颗真心,视涟漪为妻,爱入骨髓。
命运弄人,他本该爱着的是三公主,可却在一开始就爱错了人,这一错……就再也回不了头。
“这一世我们都对不住她,纵然你欺我骗我负我,无情践踏我拱手送出的真心,我却仍要为你,为她……做这最后一件事。”
像是心灰意冷了,又像是放下一切了,青羽农竟在涟漪婆娑的泪眼中笑了起来,他抱住三公主的尸体,仿若自言自语。
我辜负了你那么多年,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那一件事了。
上穷碧落,还救命之恩,还冷落之愧,还他与涟漪这一世的累累亏欠。
“不!”
涟漪满脸泪痕,惊觉出声,却已来不及了,只见漫天荧光间,青羽农义无反顾地剥落下了自己的羽衣,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,将毕生神元汇入了三公主的体内。
三公主被青色的光晕包裹着,缓缓飘进了青羽农剥落下的羽衣中。
她将开始一段漫长的凝魂重生之路。
青羽农在将三公主托付给春妖前,亲手为她戴上了那对耳坠,低沉的声音满怀歉意地开口:
“今生蒙你错爱,伤你体无完肤,愿你结魄新生后,忘却一切,彻底解脱,重遇相守相依之人,白头到老,一世平安喜乐,永不再被辜负。”
涟漪哭得撕心裂肺,疯狂地想冲破结界,却只得青羽农最后深深的一眼。
那一眼,墨眸如许,是浓烈到极致的复杂情意。
大风烈烈中,他说,涟漪,珍重。
十)
青羽农的魂魄归往了北伏天,封于青玉门后,等待着休养千百年后的神元复苏。
这千百年来,有一道身影守在青玉门外,从不曾离开过。
烟海缭绕的夷云顶,朽婆泪湿衣襟,拂袖一抛,将木匣抛上半空,打开了青羽农那留在百灵潭守候三公主的最后一缕魂。
风云变色间,天地间大风烈烈,北伏天生异象,青玉门即开
沉睡了千百年的青鸾帝君就要复苏。
一片地动山摇间,小山头痛欲裂,拼命捂住耳朵,但朽婆的声音仍直直穿透她的心间,前尘往事纷沓而来,像将灵魂生生撕裂一般的痛楚。
“三公主,你全都想起来了吗?你不是百灵潭的小山,你是萧山,雪域萧家的三公主。”
而她也不是朽婆,她是涟漪,那个守在青玉门外,守过最美好的年华青春,用一生来忏悔的涟漪。
伴随着阵阵轰隆之声,大门缓缓打开,青光四射……
没有人注意到,孔七痛苦地闭上眼眸,且叹且退,白袍凄然转身,悄无声息地离去了。
这一路相伴终是结束了,即使他如何不舍,如何不愿,如何不想登上云顶,她也终是要离开她了。
她不属于他,他连故事里的配角也不算,他充其量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道流星,稍纵即逝后就要黯然退场。
如果不是当年在百灵潭的青鸾羽衣中多看了一眼,也许他就不会和她生出日后那诸多牵绊。
那时他尚年幼,家中忽然多了一团散发着青光的羽衣,高高地悬浮于花房中央,如有间泽的灵茧一般,层层密密,里面不知包裹着什么。
他好奇不已,问父亲里面是什么?
父亲想了想,摸着下巴笑得神秘,凑到他耳边道,是花,是世上最好看的花。
父亲无心的一句玩笑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,从此他天天跑来看“花”,陪“花”说话,等“花”长大。
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,他的花是开在羽衣里的花,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花。
是只属于他一人的花。
带着这样的小心思,他满怀憧憬地等着花儿绽放,可有一天他再去看时,那团羽衣却不见了,他的花儿不见了!
他急得不行,跑去找父亲,父亲告诉他花儿没有消失,只是被潭主取走了,因为时辰到了,羽衣中的人要出来了。
父亲说得很隐晦,他似懂非懂,问那是花儿要绽放了吗?
父亲顿了一下,摸着下巴缓缓道:“要这样说也行。”
于是他又欢天喜地地跑走了,他想着等花开后,潭主就会把花还给他。
可等啊等,不知等过了多少春秋,他望眼欲穿,等到的却不是世上最好看的花,而是
挥舞着两个大铜锤,能吃能喝,力大如牛的小山……姑奶奶!
当父亲指着那道凶猛捶树的身影对他道:“喏,那就是羽衣里的人,也就是你小时候养的花花。”
他如晴天霹雳,天旋地转间,瞬间被劈焦在了原地。
她怎么可能是他的花?绝对搞错了!
直到被父亲送去小山姑奶奶身边学艺很久后,他还是不能接受那个事实。
他对她冷言冷语,厌恶不已,在他幼时的心中,她就是棵粗鄙不堪的大白菜,破坏了他童年所有的美好幻想。
但就是这棵大白菜,率真地一点点打动了他的心,更是在他身陷魍魉渊下时,奋不顾身地扑下来救了他。
“阿七孙儿,姑奶奶来救你!”
她背着他,两个大铜锤挥舞如风,硬生生地杀出一条大道。
一步一步,深渊里绽开血莲,染出一地绝美的触目惊心。
他伏在那个温暖的肩头,周遭凶险万分,他半昏半醒间,一颗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定。
后来她来看他,背着他到院中散风,他在她背上默然了许久,忽然想通了。
“其实白菜也不错……如果白菜一辈子都是白菜,我就考虑原谅你,怎么样?”
他听她说白菜的好处,听得闷笑不已,却像一阵暖风迎面吹来,吹散了他积压许久的阴霾。
他浑然不觉地在她背上羽化成人了,对上她惊愕的眼眸,唇角一弯,声音已带了少年独有的气息,温柔得似在梦中。
“那就说好了,我的白菜,一辈子都要做我的白菜。”
可那时多傻呀,一心以为不会有人和他抢白菜,他能一辈子守着白菜。
直到无意间翻看到了阁楼的宗族史册,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叫小山表姑了。
原来她竟是帝君青羽农的妻子,青鸾神鸟,与他父亲的孔雀一脉是同根,按辈分来,青羽农是他父亲的表叔,所以小山才是他的表姑奶奶。
他这才知道,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山是不属于百灵潭的,甚至……根本不属于他。
她有自己的故事,有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。
故事里没有他,过往里没有他,她此后的生命里也不会有他。
他合上卷宗,滑坐在地,生平第一次落下了泪。
真是不划算的买卖呐,他不过陪她一程,她却在他心里霸占一生。
十一)
孔七在黯然行至半山腰时,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叫唤:“阿七阿七,等等我,我们说好一起回家的!”
猛然转过身,他瞪大了眼,竟看见小山拎着两个大铜锤,眉开眼笑地朝他奔来。
“你,你不是……”孔七指着小山结巴起来。
小山一把勾过他的肩,笑眯眯地道:“不是什么?咱们不是说好送了木匣一起回百灵潭吗?”
长风掠过浮云,小山长发飞扬,喃喃道:“终归是帝君说得对,前尘往事,纷纷扰扰,爱着他的是萧山,被他辜负的也是萧山,而重获新生的小山却不必记挂……”
到底是放下了执念,前尘太痛,痛得她只想忘却,在青玉门大开的那一瞬间,无数记忆闪过她的脑海,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不是青羽农,竟是与她在百灵潭朝夕相处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孔七!
她想起了她还在羽衣中的时候,曾有个傻瓜,把她当成了一朵花,每天都来陪她说话,一陪就是好多年;
她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时,风吹林间,一地野果的树下,他白衣墨发,薄唇紧抿,一身纤尘不染,好看得不像话;
她想起了他时常伶牙俐齿地堵得她说不出话,却会在半夜提着灯踏入丛林深处,没好气地捞出她这百年不变的路痴;
那年端阳节的魍魉渊下,她背着他一步一步杀出重围,早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付出,而那时不谙情事的她却还浑然不知……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许多东西不知不觉地生了根,在她尚懵懂不察时便已牢牢霸占了她整颗心,再不能挥去,只待那迟钝的心在有朝一日被重新唤醒。
和风轻拂,小山深吸了口气,拉着孔七,眉眼间竟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。
“咳咳,阿七啊,既然我和那青鸾帝君再无瓜葛了,那么咱们婆孙关系是不是也得从头开始?”
从哪开始呢?就从自我介绍开始吧。
蓝天白云下,两人望着对方傻笑,四目相接间竟都绯红了脸颊。
还是小山挠挠头,笑呵呵地先开口:
“小山,我叫小山,力气很大,会使铜锤,打架很厉害的小山。”
孔七弯了唇角,漆黑的眼眸粲然若星,一袭白袍纤尘不染,一字一句的话语久久回荡在风中,他说的是
孔七,我叫孔七,不羡鲜花,只爱大白菜的孔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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