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之齐灵-《百灵潭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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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人生在世,如身处荆棘之中,心不动,人不妄动,不动则不伤,佛曰,放下,自在。

    可三千年的执念,怎能说放就放得下呢?

    ——《百灵潭·齐灵》

    一)

    齐灵子离开百灵潭时,换回了在天上常穿的一袭墨衣,他面上含笑,灵秀中带了几分邪气,恍然间又回到了元芜殿中那任情恣意的模样,云雾缭绕间,他依旧是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妙棋灵君。

    春妖负手而立,眉眼淡淡:“见到故人替我问声好,他日若我三人有缘再聚,元芜殿中再把酒畅饮,下完当年未尽的那盘玲珑棋局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当然!”齐灵子扬眉一笑,漆黑的眼眸不无感慨地看了一眼春妖身后:“到底也在你这守了几百年,真要离开……倒有些舍不得了。”

    有间泽从今日起便换了守护者,那个叫作碧丞的凡人,得他一口仙气,将在古木间守候百年,等待灵茧里的爱人再度苏醒,破茧而出。

    而他也不会再逃避,碧丞与茧儿的故事触动了他,他决定离开百灵潭,去往凡世,寻找梦中记挂的那抹月白身影。

    放下心结的齐灵子望向长空,唇角微扬,不知在想些什么,他蓦然望向春妖,不羁一笑:“老妖,你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?”

    春妖摇了摇头,水蓝色的眼眸波澜不惊,他宽袖一拂,朵朵幽莲在空中绽放开来,一转身,他就这样踏风而去,身影转眼间没入了林间,只留下齐灵子在原地傻了眼。

    “喂,老妖,你还真这么走了,一句道别的话都不说……”齐灵子气急败坏地追出几步,耳边风声飒飒,传来春妖的一声低笑。

    “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,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,见了故人可别再这么沉不住气了,前路茫茫,珍重”

    清越的声音飘散在风中,齐灵子哼了哼:“没诚意的家伙。”眸中却含着笑,掩不住漾开的一丝暖意与怅惘。

    他仰头望向万里长空,深吸了口气,长笑当歌,潇洒地踏上了前方的路。

    二)

    棋摊摆在东街,五文一局,赢了棋主就能拿走翻倍的钱,多赢多得,许多人跃跃欲试,却纷纷败下阵来。

    年轻人吹着口哨,一袭黑衣,发间束着一根月白苏带,得意洋洋的模样活脱脱像个纨绔子弟

    这棋主自然就是出来寻人的齐灵了,输在他手里的人甘拜下风,纷纷笑称他就是个棋灵。

    齐灵听了,但笑不语,只心中悠悠一叹。

    齐灵,棋灵,离了齐真的齐灵,怎么会是完整的棋灵呢?

    齐真的十世历劫如今已是最后一世,这一世,她叫琴贞,是川城乔员外家的童养媳。

    童养媳,齐灵想到这个词就牙酸,什么玩意儿?!真亏那命格老儿写得出来,他差点没将命格录撕掉!

    一离开百灵潭,他就先上了一趟天,元芜殿打扫的仙娥看见他眼睛都直了,结巴道:“灵,灵君,你回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是啊,他回来了,在百灵潭逃避了几百年的妙棋灵君,总算再次踏回自己的仙殿,摸一摸那久违的心爱棋盘。

    抬起头,他冲傻掉的仙娥一笑,眉宇间虽有些物是人非之感,声音却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。

    “传本灵君命,速速将元芜殿散落在各宫的旧人一一召回,重整棋师,布置大殿,共迎妙棋真君归位!”

    忠心耿耿的小仙娥听得泪花闪动,欢喜不已地下去了,他欣慰地舒了口气,交代好一切,还来不及和天上的一群老友叙旧,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命格星君的府邸,将命格那小老儿从被窝里拽出。

    当年的事闹得人仰马翻,风云变色,天帝震怒,狠狠地惩治了妙棋真君,罚其轮回十世,受万般苦难,生生世世命途坎坷,不得善终。

    齐灵翻着命格录,颤抖的手越来越厉害,瞪向命格星君的眼睛几欲喷火,这小老儿几时这般尽心尽职,竟将天帝的指令执行得不遗余力!

    第一世,卖花女,被县衙大人强抢为妾,跳江自尽;

    第二世,千金小姐,家道中落,为幼弟坠入风尘,含恨而终;

    第三世,庵堂尼姑,引狼入室,被拐卖至千里之外的异族,孤苦一生;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苦命绣娘、痴情舞姬、亡国公主、战死沙场的女将军……各式各样的女子身份,种种恶俗情节,想买块豆腐撞死的凄苦人生,这命格写得还能再无所不用其极点吗?

    翻看齐真的十世轮回,就是一部集世间女子悲惨之最的斑斑血泪书!

    父母不慈,丈夫不忠,儿女不孝,还有一世居然生来就患有腿疾,逃难时被公婆抛下,在白骨堆里活活饿死!

    齐灵捏紧命格录,银牙都要咬碎了。

    命格星君远避三尺外,哆哆嗦嗦道:“灵,灵君息怒……”

    息怒个屁!

    那样风轻云淡的一个人,在花间执棋浅笑,一袭月白素衣纤尘不染,曾被春妖赞为九天之上最出尘的一道身影,却被无辜罚下凡尘,如此作践……还是因为他,因为他当年的一念之差!

    齐灵红了双眼,心如刀割,这就是他几百年来逃避的原因,不敢直视,不忍直视。

    从天上下来后,齐灵直接去了川城,前面九世他已错过,这最后一世就让他陪在她身边吧。

    他不会改变既定的命途,他只想在远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,默默守护着她,让她少受点苦,直到劫难历完,真君归位。

    在川城设下棋摊的第一天,齐灵就见到了齐真,不,确切地说,是琴贞。

    她去接她的小夫君下学堂,穿着朴素的布衣,眉眼恬淡,如山水明净。

    齐灵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,即使身份容貌如何改变,齐真的那身气质在转世轮回中却始终不变。

    她显然对这个棋摊很感兴趣,每日去接乔少爷时都要站在外边看许久,虽然从不开口,却是沉吟思索,胸中自有沟壑的模样。

    果然,无论命格老儿怎样写就,下棋都是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天赋。

    久而久之,琴贞与齐灵也相熟了,她甚至会在齐灵下错子时脱口而出:“先生错了,不可走这步。”

    齐灵捏着故意下错的棋子,笑眯眯地望向琴贞:“多谢姑娘提醒,赢了的钱请姑娘喝茶可好?”

    略带调笑的话语叫琴贞微红了脸,低着头挤出人群,匆匆离去。

    那有些慌乱的背影叫齐灵不觉好笑,他闲闲挑起发间的月白苏带,手中的触感熟悉依旧,心头一阵温暖。

    可没过几天他就笑不出来了,因为正主来了,不知谁在嚼舌头,琴贞的小夫君乔少爷气焰嚣张地带着人马来砸摊子了

    “你就是勾引我媳妇的奸夫?”

    三)

    不足七岁,半人高的乔少爷叉着腰,在家仆的簇拥下颇具气势地瞪着齐灵,奶声奶气地又将话重复了一遍。

    “我问你,你是不是就是勾引我媳妇的奸夫?”

    看着那粉雕玉琢,正义凛然的小脸,齐灵生生憋住笑,一本正经道:“不是,乔少爷莫听旁人闲言碎语,在下与琴贞姑娘清清白白,绝无苟且。”

    到底是不谙事的年纪,又加之齐灵的眼神太过真诚,乔小少爷迷糊了,歪着头嘟囔道:“可贞贞最近都不理我,回了家就在房里研究棋谱,大哥说都是你这江湖术士迷去了她的心神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大哥骗你的……”齐灵随口道,话还未完,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便由远及近,森冷冷地飘来。

    “三弟若信了这江湖术士的话,那恐怕母猪也会上树了。”

    来人是个锦衣公子,面庞甚是俊美,怀里却抱着一只黑猫,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,叫人不寒而栗。

    苍白,诡异,四个字足以概之。

    齐灵敛了笑意,不可察觉地握紧了手心,虚眸对向那张脸。

    是了,就是他,根据命格录上的记载,琴贞半生坎坷的祸源就是此人乔家大公子,乔莲舟。

    之前还有些喜感的气氛在乔大公子到来后,隐隐地剑拔弩张起来,一想到此人将来要对琴贞做些什么,齐灵就恨得牙痒痒,胸中的怒火都快忍不住了。

    似乎感觉到了齐灵的敌意,乔莲舟冷冷一笑,一声喝道:“还愣着做什么,还不把这棋摊给我砸了,抓了这奸夫去见官,为三弟出口恶气!”

    家仆们被这声厉喝惊醒,个个回过神来,撸起袖子上前就要动手,却在这时,一个人影气喘吁吁地挤了进来,拦在了棋摊前。

    “住手,都住手!”

    竟是满头细汗,一脸着急的琴贞。

    “贞贞!”乔小少爷眼睛一亮,却见琴贞护在齐灵面前,立刻委屈地嘟起了嘴,拉过琴贞的衣袖,泫然欲泣:“大哥果然没说错,贞贞你变心了,你看上这臭下棋的,不要水儿了……”

    这孩子气的话叫琴贞哭笑不得,还顾不上质问乔莲舟为何要造谣生事,就赶紧蹲下身来,伸手抚过乔小少爷泪汪汪的眼睛,柔声道:

    “少爷你误会了,我只是喜欢下棋,痴迷棋道,遇到难解的棋局就偶尔来向齐先生请教,并无别的意思……少爷休听他人胡说。”

    这“他人”指的自然就是好整以暇,站在一边似笑非笑的乔大公子,琴贞咬紧唇看了他一眼,紧皱的眉头间有厌恶有哀求,还有一种深深埋藏的恐惧。

    这复杂的眼神被齐灵尽收眼底,心念倏动间还不待他开口,琴贞便回过头,饱含歉意地望向他,低声道:“给先生添麻烦了,抱歉。”

    一场闹剧就此匆匆收场,琴贞好说歹说才将安抚好的乔小少爷劝走了,看热闹的人也都嬉笑着散去了,齐灵立在原地目送着那道纤秀的背影远去,摇了摇头,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却冷不丁射来一道目光,竟是抱着黑猫的乔莲舟,他不知怎么还没走,远远地望着齐灵,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。

    齐灵一个激灵,莫名的寒意从脚底蹿起,冷得他打了个喷嚏,再抬眼乔莲舟已不见踪影,远处空无一人。

    齐灵揉了揉鼻子,狠狠啐了口,差点着了乔莲舟那厮的道,还没见过这么阴阳怪气的凡人,本大仙早晚收拾了你!

    四)

    深夜,乔府,万籁俱寂。

    琴贞路过后院时,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欺近,还不及出声,下一瞬她便被人捂住嘴,一把压在了墙上。

    惊魂未定间,她只撞上了一双熟悉又畏惧的眼眸,“大少爷!”

    乔莲舟苍白的脸上挂着邪魅的笑,轻佻地贴近琴贞的唇,气息吞吐间,一只手不规矩地游走在琴贞身上。

    “真没想到你今天会出来维护那小子,你不是一向不管闲事吗?见到我恨不能绕道走,怎么为了他竟还敢阻拦我?你难不成真对那小子动了心?”

    琴贞扭着头拼命挣扎着,脸涨得通红,又羞又恼:“放开我,快放开我!大少爷请自重!”

    “自重?”乔莲舟啧啧摇头,捏紧琴贞的下巴:“不如你教教我如何写这两个字?我拜你作女先生怎样?”

    一声冷哼,乔莲舟眸光骤厉:“齐先生?倒叫得亲热,连人家是鬼是神都没搞清楚,你动的哪门子春心?别以为能瞒过我,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我不能听到的!”

    琴贞身子一颤,远处有脚步声传来,是夜间打更的下人过来了,她吓得赶紧推开乔莲舟,如受惊的小鹿般,没入了夜色中。

    乔莲舟哼了哼,一声猫叫自墙角传来,通体光滑的黑猫跳入他的怀中,一双绿莹莹的猫眼精光四射,骇人不已。

    乔莲舟一挥衣袖,状似不经意地瞥了眼身后的屋顶,俊美的面庞冷冷一笑。

    他吟着诗走出角落,抱着黑猫的身影在月光下阴冷异常。

    “花亦无知,月亦无聊,酒亦无灵。把夭桃斫断,煞他风景;鹦哥煮熟,佐我杯羹。焚砚烧书,椎琴裂画,毁尽文章抹尽名。荥阳郑,有慕歌家世,乞食风情……”

    漫不经心的声音渐渐飘远,屋顶上的齐灵舒了口气,他盯着乔莲舟远去的方向,心头一动,皱起眉来,似乎想到了什么。

    “别以为能瞒过我,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我不能听到的!”

    没什么东西不能听到?

    难道这家伙是……

    还未等齐灵确认心中猜想,没过几天,一个意外却发生了。

    乔小少爷贪玩任性,把他大哥的黑猫不小心弄丢了,乔莲舟冲他发了好大的脾气,还不准他声张,只一个人气急败坏,如临大敌地出去寻猫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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